相信,尤利乌斯打算将他囚禁,然后将费拉拉据为己有。因此,七月十九日,即他们登上米开朗琪罗脚手架几天后,他和阿里奥斯托就趁着天黑,经圣乔凡尼门逃离罗马。他们过了数个月的逃亡生涯,栖身山林里躲避教皇密探的追捕,境遇和《疯狂奥兰多》中那些流浪的英雄相似。
不出众人所料,罗马教廷再度宣布费拉拉为叛徒,费拉拉人预期大概逃不掉和几年前佩鲁贾人、波隆纳人所受的类似对待。不过,教皇这时却将矛头指向另一个不听话的国家,即此前一直坚定支持法国国王而拒绝加入神圣同盟的佛罗伦萨。八月,教皇和神圣同盟其他盟邦向卡多纳和五千名西班牙士兵(一心想为拉文纳之败雪耻的一支部队)下达另一个作战令。这位总督于盛夏时节率部离开波隆纳,开始穿越亚平宁山往南推进,准备给不听从罗马教廷的佛罗伦萨一次教训。在佛罗伦萨吉贝里那路边的老家,米开朗琪罗的弟弟博纳罗托还有更为切身的烦心事。阿方索逃离罗马几天后,他收到哥哥来信,说他还得再等上更久时间,才能自己当老板经营羊毛店。米开朗琪罗最近买了一块农地,为此已花掉不少从西斯廷礼拜堂工程赚的钱。刚卸下在圣卡夏诺的职务返回佛罗伦萨的鲁多维科,代他办妥了买地的一切事宜。这块地名叫“凉廊”(La Loggia),位于佛罗伦萨北边几英里处帕内的圣史特法诺村,靠近米开朗琪罗小时候在塞提尼亚诺的住所。古罗马政治家暨哲学家西塞罗和当时的名人,为躲避政务的烦扰和罗马的暑热,在这处乡间兴建了爬满葡萄藤的豪华别墅,自此之后,在这里拥有一栋大宅第就是每个自命不凡的意大利人所梦寐以求的。但米开朗琪罗在这里置产,并非打算退休后到这里砍柴、种葡萄养老。他买下“凉廊”纯粹是想把手边的闲钱拿出来做更高回报的投资,而不想只放在新圣母玛利亚医院,赚那百分之五的利息。但他也深知,买地置产是在帮博纳罗蒂家族重拾他心目中的往日荣光。
博纳罗托一直不谅解哥哥的投资。已三十五岁的他急切想创业当老板,于是在七月写信给米开朗琪罗,说他很担心哥哥买了“凉廊”后就要背弃过去五年来对他的承诺。米开朗琪罗的答复很坚决,驳斥博纳罗托的失信指控,并让他别急。“从来没有人像我工作这么辛苦,”他愤愤地写道,“我过得并不好,为这繁重的工作忙得精疲力竭,但我任劳任怨,努力完成所要达成的目标。因此,日子过得比我好上万倍的你,应可以耐心等待两个月。”[4]
操不完的心,干不完的活,生不完的病,但仍坚忍不拔,任劳任怨,这就是米开朗琪罗笔下的自我形象。这种受苦受难的形象,博纳罗托早听腻了,每次佛罗伦萨家里对米开朗琪罗有所求,他就搬出这一套诉苦一番。不过,至少这时候,“繁重的工作”已到尾声,因为米开朗琪罗给了博纳罗托更新的预定完工期,说预计再有两个月就可大功告成。一个月后,他仍希望九月底前可以完工,但因为一再预测失准,他变得不想再预测完工日期。他向博纳罗托解释道,“真实情况是这实在太费工,两个星期内我无法给你预定完工日期。我只能说,万圣节(十一月一日)之前我一定会回到家,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。我尽量在赶,因为我很想回家”。[5]
工程接近尾声之时,米开朗琪罗情绪低落而烦躁,而这时的心情就表现在礼拜堂北侧的一名人物上。先知耶利米完成于《上帝分开昼夜》后不久,描绘他垂着头,动也不动地坐在宝座上沉思。那份姿态和日后罗丹著名的雕塑《思想者》十分相似,但米开朗琪罗先着一鞭,且他的耶利米无疑影响了后者。长长的胡子,蓬乱的白发,上了年纪的耶利米,眼睛盯着地上,巨大的右手托住下巴,神情阴郁,陷入沉思。他所在的位置与利比亚巫女(拱顶上最后完成的巨大女先知像),正好隔着拱顶纵轴遥遥相对。两位坐者的肢体语言南辕北辙,利比亚巫女的姿势动作大而且富有动感,模特儿为她摆姿势时必须坐在椅子上,躯干大幅度扭向右边,双手举到头部的高度,同时弯曲左腿,张开脚趾。这是很别扭的姿势,想必让模特儿苦不堪言。
相反,模特儿摆起耶利米静滞的姿势大概一点儿也不辛苦。从某一点看,这的确是件好事,因为一般认为耶利米也是米开朗琪罗的自画像。耶利米与米开朗琪罗过去几个奇丑无比的自画像,例如位于礼拜堂另一边被砍离身体而一脸怪相的荷罗孚尼人头,不属同类。耶利米刻画的是米开朗琪罗本人性格的另一面,而且是在某些点上同样不讨人喜欢的另一面。
以怀忧罹愁而著称的耶利米在圣经里高呼道,“我有忧愁,愿能自慰,我心在我身体里发昏”(《耶利米书》第八章第十八节)。后来,他又哀叹道:“愿我生的那日受诅咒;愿我母亲产我的那日不蒙福!”(《耶利米书》第二十章第十四节)耶利米的悲观可从他所处的时代得到理解。他亲眼见到耶路撒冷陷入巴比伦王国之手,圣殿遭劫,犹太人遭放逐到巴比伦,民族前途一片黑暗。在圣经另一处,耶路撒冷的悲惨命运引来如下哀叹:“先前满有人民的城,现在何竟独坐!先前在列国中为大者,现在竟如寡妇!”(“耶利米哀歌”第一章第一节)
十多年前,萨伏纳罗拉自命为先知时,就已赋予耶利米一种叫人难忘的解读。他说他准确预言佛罗伦萨将遭法军入侵,就如耶利米预言耶路撒冷将陷入尼布甲尼撒手中一样。在遭处决前的最后一次布道中,萨伏纳罗拉更进一步自比为耶利米,说当年这位先知尽管饱受苦难,仍奋不顾身为民族命运呐喊,如今,他,吉洛拉莫修士,也要宁鸣而死,不默而生。“汝已委派我担任向全世间抗争之人,向全世间争辩之人”,他在死前几星期如此呼应这位先知。[6]
米开朗琪罗也自视为向世间抗争之人。他既以阴郁、不爱与人言而著称,拿自己与这位希伯来最忧愁的先知相提并论,就和拉斐尔将他画为坏脾气、不讨人喜欢的赫拉克利特一样贴切。甚至,因为西斯廷拱顶上的耶利米与拉斐尔《雅典学园》里的“沉思者”(低头垂肩、无精打采、双脚交叉、一手支着重重的头)太相似,有人因此怀疑米开朗琪罗画耶利米之前,去署名室看过对手的作品。是否真是如此,没有证据可以解疑,但一五一二年夏天之前,米开朗琪罗无疑已知晓拉斐尔为《雅典学园》增绘了一名人物。
米开朗琪罗将自己画成忧愁的“耶利米哀歌”作者,或许和拉斐尔一样意在开玩笑。不过,如此性格描绘还是有相当大的真实性。他一生所写的众多诗中,有许多诗里充满对老、死、衰败的深刻沉思。“我因沮丧而得乐。”他在一首诗里如此写道。[7]在另一首诗里,他说“凡诞生者都必走上死亡”,接着描述到每个人的眼睛会如何很快变成“黑而丑陋的”眼窝。[8]在五十五岁前后所写的一首诗中,他甚至以渴望的口吻写到自杀,说自杀是“正当之事,于生活如奴隶,痛苦、不快乐的他而言……”[9]
如果米开朗琪罗天生就是痛苦、不快乐的,那么西斯廷礼拜堂的工作,正如他在信中的诸多埋怨所表明的,更让他觉得人生悲惨。不只是脚手架上似乎干不完的活让他觉得痛苦,礼拜堂外纷乱的时局也让他无一刻觉得安心。他就像耶利米,无所逃于危险而纷扰的世间。而如今,在湿壁画工程进入最后几个月的阶段,又有一件忧心的事隐然逼近。
“我很想回家”,米开朗琪罗于八月底写信如此告诉博纳罗托。但不过数日,他的家乡就要被埋没在某编年史家所谓的“可怕的恐怖浪潮”之中。[10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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