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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谁家庭院别砧杵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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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羽低下头去,“没有……我怎么能恨您?”

这说的是实话。坊主原是外乡人,刚来这里时,只是妙龄姑娘,竟然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基业,年年月月的,摊子越做越大,她脸上也没什么喜怒,举手投足老是露出一丝妖娆,似乎有些“不正经”。可要细看了,她的眼角眉梢仍是淡的,将人生生拒出千里之外;她长年穿着白布袍子,怎叫人不敬重?她说出什么话来,多半是没有错的,青羽只怪自己人拙手笨罢了。

“你知道扇子是什么东西呢?”坊主看着她,忽然问。

“咦?”青羽抬起眼睛。

“是扇风吹凉的吗?那老农拿个草帽扇,一样有风;是用来做摆设的吗?像什么玉佩珍珠一样,摆着多么好看?”坊主摇头,“不不,如果它是可以代替的,那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。可是我,居然把后半辈子都耗在这里了。而你是要嫁人的吧?你这样的人啊……小傻子,注定要爱上某个男人……你怎么能懂得扇子?”

青羽耳根都要烧起来,什么爱不爱的,对她来说太辛辣了。她羞得几乎要转身逃走,但又不敢,坊主对她来说,几乎是神仙一样的存在,让她那么敬畏。坊主做的一切,几乎都是对的、美的,虽然有些话吓人一点儿,她却不敢粗鲁地转身逃开。

“你听得懂我的话吗?”坊主唇角弯起来一点儿,那么潋滟的唇角,却是无情。

“懂得一点儿……青羽太笨了,不懂得怎么制扇,学不了坊主的手艺,青羽惭愧!”青羽羞愧地回答。

“唔,谢先生也是这么跟我打赌的,他说你不能做扇子,我说你好歹在坊里待过这么多年——再笨,看也看会了。结果你这把东西实在令我失望,完全没摸着扇子的门道呢!于是我输了,就把你送给了他,你跟他走吧。”

青羽猛然抬起头,直视坊主的脸。

为什么可以这么轻闲地,忽然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呢?就像把小猫小狗送人……不,就算是小猫小狗,养了十几年,总有些感情吧?怎么可以这样就送掉?青羽咬着牙。那这么多年,她对坊主的崇拜、敬畏、体贴、顺从,都算是什么?随时可以弃之不顾的垃圾吗?

“这样看我做什么?”嘉坊主当真笑起来,“来,见过谢先生,你不认识他了吗?”

青羽不肯抬头。她能感觉到谢扶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但她想象不出自己怎样才能抬头与他对视。她,怎么能离开坊主,到另外一个人身边?

“好在你那把扇子最多使用一年。”像是看穿她心思似的,坊主解释,语气还是那么若无其事,“我只把你输给他一把扇子的时间,扇子坏了你就可以回来,去吧。”

一年?青羽虽自认手艺不精,但怎会只用一年便散架?然而坊主神情闲淡,就像说“酉时了,天要黑了”那般笃定,青羽只能把疑问往肚里咽。是,对坊主来说,她是最不中用的小丫头,无关痛痒,随时可以输掉走人,大约一年两年都没有关系吧!青羽心里空出血淋淋的一个大口子,大到凉风都可以从里面吹过去。

“去收拾收拾吧,还需要什么,跟我说。”坊主道,依然是那么宽宏大量的语气,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,也不觉得青羽会抗议。

青羽她……确实是不会抗议。

已经服从了这么多年,再服从一次,算什么呢?毕竟坊主是比她聪明美丽这么多的女人,坊主决定的事……不会有错吧。

青羽深深拜下去,“您保重,多注意身体。”

坊主挥挥手,“去吧。”

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,青羽本来就是这样可有可无的人吧?她在,可以帮着做点事;她不在,人家也是照样过,没有什么不舒服。青羽想着,眼泪又要涌上来,嗫嚅着说了句什么,连她自己都没听清,逃也似的下去收拾包裹。

谢扶苏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门外,嘉坊主笑了笑,“你放心,我不是白让你拣便宜的,最多十二个月,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。”

谢扶苏只回答了一句:“天下没有一定的事。”

到底住了十几年,平常觉得屋子里没什么东西,真要收拾起来,也挺多的。十岁时坊主送的玉石簪子、十二岁时坊主亲手给她挑的衣裙,还有这几天绣到一半的鞋面子……算了算了,哪里带得了许多?都抛下吧!反正也不是永远不回来,一两年而已,不是也快得很吗?包了几身衣服、一把梳子、两块毛巾、半盒面油、几个银钱,够了够了,已经一大包了,哪儿都去得了。她出门,正待向坊主最后辞行,迎面一个杏眼桃腮的姑娘过来就扯住她,“青羽!”

青羽抬头,认出是依依。她是几年前进坊的,年岁与她差不多大。她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,专门帮坊主糊扇面子,平常性子虽然急一点儿,人是极好的,跟青羽交情也不错,此刻就要别离,正该说几句道别的话才是,但青羽未曾开口,声音都哽在喉咙里,说不出话。依依早将她双手捉住了道:“坊主叫我来跟你说,不用跟她辞行了,谢先生在腰门外等着,你直接过去就是。对了,这是怎么回事?怎么突然地就把你给了出去?怎么给谢先生?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?”

青羽见她真情流露,心中思忖:到底有人舍不得我,倒觉宽慰,伸手把依依抱住,好一会儿,止住哽咽,轻声道:“你回去吧,没什么大不了,只有一年,一年后我就回来了。”

依依顿足,“女孩子家怎好随便给人一年的?你跟坊主说呀!你说不去呀!”

青羽摇头,“坊主定下来的,总有她的道理。谢先生也不是什么坏人,我去便是。他又是郎中,我学几手,回来你们有个头疼脑热的,我说不定还能医呢!”

依依恨道:“这时候你还能开玩笑!”往四周看看,悄悄在她手里塞了个东西,“要有什么困难,找这一家,一定会帮你的。”青羽张开手,见到只双鱼核桃扇坠,已经把玩出包浆来了,色泽极好,从那鱼形之腴美、鱼尾之圆秀、鱼鳞之细润,也可见雕者功力。栖城以扇业驰名,跟扇搭边的产业一路红火,扇套、扇坠、纸业、绢布业,都能发展出几户驰名商家来。青羽看这坠子,脚下刻个云状标记,果然是略有名头的一个作坊,名叫“云水坊”,总也传过两三代了,这几年来却有些没落样子。青羽不明白依依叫她找云水坊做什么,依依也不解释,急匆匆道:“记住我的话了?我给你的东西,别叫任何人看见。”然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,再往两边看看,很怕被人发现的样子,抬脚就走了。

青羽看她背影,倒发一会子呆,心想:我并没什么好处可捞,但她对我却这般有情有义;而坊主又对我恩深似海,我又怎舍得离开。只恨我没有半点儿用处回报给坊里,也难怪坊主舍得让我走。我这会儿去,好歹争一点儿气,虽说做扇子没天分,若真学一点儿医理回来,不提姐妹大娘有个咳嗽疼痛的好照顾,听闻坊主是常年心火热、底子虚的身子,时常发病受苦,我若能在她病上多尽点儿心,也算有点儿用处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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