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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已觉一段恨摧肠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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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婴口中“去看些东西”的地方,有些远。秦歌本来也死皮赖脸想跟去的,但嘉“哟”了一声,“这不是秦少爷吗?您家里找您都快翻了天啦!再不回去,您家里把栖城还要掀遍了呢。头一个掀的是谢郎中的小院子,次一个就是我们的小坊。等到明天,瓦片儿都掀完了,我们几个儿再悠悠然携手下去,您爹娘一见,不把我活吃了?快回去快回去!”秦歌无法,只能恨恨离去,山头派人护送他走,剩下嘉和青羽,虽然不会武功、山中行走不方便,龙婴自有办法。以整匹绸子抖出来,上头两个软凳请她们两人坐了,会武艺的几个童子两头一拉,真正的匹练飞光行空而去,须臾到了座山头,月光如薄雾、翠峰迷蒙,峭壁之下有座岩石开出的洞府,洞门一人多高,进去,走过十数步的甬道,里头别有洞天,藏室足有数丈深广,巧妙地设置了照明与通风,烛火明亮、空气舒畅。视线所至,这个长形的藏室一壁厢是画,另一壁厢陈设着扇子。

“我城以扇为业,所以在下多收集了一些好扇,至于其他,就是画了。”龙婴这样介绍。

青羽看着两边那么多画和扇,只觉得好,也说不出什么来,不过一幅幅地看过去。嘉看到一把扇子,掩口轻轻吸进一口气,“这是十二年前宝扇会,菩提斋辛老师傅夺魁之扇?”龙婴含笑点头,嘉以赞赏的目光多望它几眼,复往前望去,又轻轻“哎哟”了一声,福身道:“妾身惭愧了。”

那把扇子,正是她手制的素扇。

龙婴叹道,“坊主巧妙心思,您崭露头角的那一届宝扇会,虽然评者认为坊主太素的关系,叫坊主屈居第三,但在下敢说,标榜富贵之高怡楼、标榜清逸之菩提斋,集全力也做不出这么一把素扇来。选料、取舍,全见高明,一羽不能加,收藏这把扇子花了在下一番心思,但是值得。”

嘉含笑,“龙英雄能看得出来,足见您高明。”

龙婴却道:“我没有能看出来。”

嘉道:“哦?”

龙婴已经完全恢复没有见到谢扶苏之前的淡定样子,负手道:“真正会用笔的人,以笔写心;真正会制扇的人,以扇寄心。坊主这把扇有深深寄托,在下只能赞叹效果之精美,必代为保管这份心意,却不能解读。如果妄自尊大,说自己能解,就跟那些俗人一样了。”

嘉脸上的笑容退去,终于正眼望他,深深一福,又叹了口气。

这个年轻人,老是端着架子、装腔作势,原来是真有点儿眼力的,只可惜……她想吐露心意的那个人,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的心了。上穷碧落下黄泉,也看不见了,她不由得鼻子发酸。

真正的伤口正是像这样——似乎可以掩饰、可以痊愈、可以风生水起地继续生活,但在无法预计的某一刻,就会这样忽然而然地叫你鼻子发酸。她遮掩道:“毕竟人家的扇子也有人家的好处,妾身得个第三,不算屈了。”

“不,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。”龙婴明确道,“像那一幅菩提斋字画扇,全赖画手妙笔丹青,扇子只是个好装帧而已,但若真要替字画本身考虑,又不如直接写在尺幅上,更完整而艺术,如此说来,扇子竟拖累它了。这等说来,它不是佳扇,而是扇子中的耻辱。”龙婴又转向另一把雕骨扇,侃侃而谈,“高怡楼这个工艺真好,不但一共拉出五万四千二百零三个孔,而且大骨侧有微雕,共雕下道德经全一卷,但若真要欣赏雕工,竟不如直接做个雕刻罢了,何必托之于扇?这不是佳扇,而是把扇子沦为玩意儿。”

“它不是甲先生做的。”青羽正对着一幅画出神,回头看看这把扇子,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。

“嗯?”龙婴与嘉一起看她,青羽蓦然想起,龙婴不让她跟别人讲石室的事,忙闭嘴,低下头剥手指甲,心扑通扑通跳,只怕已经闯下祸来。

“没关系,为什么不是?你说说看。”龙婴并没有生气。

“甲先生的扇子……整体都很自然,都很漂亮。但这把扇子,很漂亮,就是……像作业本,雕它的人把自己最得意的成绩都写在上面。甲先生的扇子,让我觉得,扇子像他的心情一样重要;而这把扇子,让我觉得,作者在乎别人的赞扬,比扇子本身重要似的……”青羽话越说越轻,最后声如蚊蚋,“我乱讲的,我不懂。”

“不,很好。”龙婴转向嘉,“他们所缺的,正是坊主所具有的。坊主手制之扇,浑然天成,形、质、气和谐融洽,令人如聆仙音,宫商角徵羽无不协调,所以我说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。”看了青羽一眼,“也难怪能培养出这样的高徒。”

他谬赞了,青羽想。她什么都不懂的,完全不入坊主的法眼,别说登堂入室,就连门径都不曾窥着,算什么高徒呢?

可是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,温和道:“这孩子进步很快,忽然间悟出扇子门道了,想来多是龙英雄教导得方。”

青羽心脏停了一下,直跳到喉咙口。坊主在夸她吗?这辈子活到现在,不?多么辛苦、多么用力,也从来没有赢到过的,现在,坊主在夸她!

她鼻子发酸,坏了坏了,要哭出来了。哭哭啼啼很没有志气,很丑的,不可以,坊主会讨厌的!

她侧过身子,想躲进烛影里,举手遮住脸,结果脚步没站稳,手向墙上一扶,不小心拉下一幅密竹帘子。

一幅画,原来藏在帘子后头的,此刻露了出来。嘉目光落在上面,骤然倒吸一口冷气,如遭雷击。

那画上,是个淡淡的女子,眉眼不见多么妩媚,却是英气中又带着温柔,立于树下,以七分面回眸,不过是寻常举动,便叫人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。

青羽看着,只觉得画得很好,也很特别,旁人倒看不出什么,只除了那身白袍子跟坊主平常穿的样式比较接近,其余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让坊主这般愣在那里。她小心地碰碰她,“坊主?”

一旁龙婴看着那幅画,眉头一皱、心绪大乱,它是父亲留下来的,龙婴从来未见过自己的母亲,但见父亲对这幅画极其重视,料想是母亲的画了。他知道母亲抛弃了他们父子,所以有时怀念母亲,有时又恨她,每见这幅画,总是难受,方用帘子遮它起来。见青羽无意中打开,他不觉皱起眉,同时也见到了嘉的神态,暗自奇怪道:“她这是怎么了?”

却说嘉给青羽一碰,已经醒过神来,便问龙婴:“这幅画,你从哪里来的?”语气大异于平常。

龙婴听这意思,嘉认识这幅画?但他知道自己母亲身份极其特殊,一个引秋坊的坊主,又有什么机会能见过她呢?想着,越发奇怪,不答反问:“我们家的画,嘉老板是哪里见到过?”

“你们家的画……”嘉用手指轻叩额头,像是有什么事想不通,忽然展颜一笑,“是了,栖城。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吗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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