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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

时间:2023-04-12 11:00:47

◇马泽平

你就是我看不到尽头的隧道

每当我颤抖着穿过

鸣笛如灯,点亮我生命中每一个长夜

——题记

临近午夜,濡热逐渐消退,巨石般一直死死摁在我胸口的烦闷感,一点点地松动,有了脱落的迹象。窗户半开着,有细密纹路和洞窟的窗纱也被我收束起来,卷在最高处,我一个人呆站着,把烟圈吐向苍茫的夜空深处。烟头就要烧到夹着它的食指和无名指的时候,我突然想到了西里——那个打算从成都给我寄一整箱冰棍的男人。

西里高而瘦削,椭圆形的脸盘上镶嵌着一对大而深邃的眼睛。他实在是太瘦了,一米七五的个头,体重只有可怜的一百一十斤,这让我总担心他会消失在某阵风中,风筝一样,借着风势在高处飞,远离地面,远离线的羁绊和牵引。但西里快四十岁了,还活得好好的,两条精瘦的腿就如同两根钉子,牢牢楔在大地上,没有哪一阵风能把他带走,酒量也愈来愈好。

我和西里是多年的老朋友了,QQ时代就认识,头一回见到西里却是去年在成都的某个小酒馆里,我们分处天南海北的几个诗人朋友相约欢聚。西里那天兴致好极了,端起分酒器,一口气就干掉了二两,白的,泸州老窖。这个南方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准确来说,应该是阴影。我出生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,一个被外界盛传人均一斤酒量的地方。但我酒量不行,闻到酒味,胃部就会泛起阵阵酸意。可若真到了非喝一点不可的地步,努努力,肯逼自己一把的话,我也能干到一斤多的,不过是啤酒。西里那晚就着半条烤鱼和一碟花生米喝了一斤多泸州老窖,脸色微微泛红,思路依旧清晰,他硬拽着我们换场,要再喝点,好使自己充分地尽地主之谊。我没敢搭话,只是偷偷给阿杉发了信息,要她打电话过来,我好借故,名正言顺地当个逃兵。

我不知道西里后来又喝了多少,那天以后,我们都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奔跑,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再联系。等再见到西里的时候,我们正好从北京坐同一列火车去长春参加一个诗歌活动。火车从北京开动的那一刻,西里用打火机撬开两瓶啤酒,他一瓶,递给我一瓶,边喝边调侃我上回在成都喝酒的糗态。我心想,得亏自己提前跑掉了,如果喝到最后,你看到的就不仅仅是糗态了。西里只知道我酒量不好,有损他心目中内蒙古汉子威武雄壮的形象,但不知道我偷偷让阿杉打电话帮助自己逃跑的事情。数落够了,西里又开始夸我够意思,明知道喝不动还能勉强撑到第一场散场,我心里惭愧得要死,西里拿我当兄弟,而我却找阿杉帮我解围。出于愧疚,我只好尴尬地举起酒瓶主动敬西里,并猛喝了两口,好为脸红找个借口。

在我印象中,西里一直都是一位优秀的诗人,获过几回业内闻名的大奖,出过几本反响不错的集子。跟西里相比,我只能算是一个初窥门径的诗歌爱好者,偶有作品见诸报端,但实在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作品。好在我只是喜欢,不怎么在意结果,再说,尺有所长,寸有所短嘛。西里好诗、好酒,我好色;西里有光鲜的写作成绩和履历,我有阿杉。而最最重要的是,我常年患有偏头痛,这点也是西里不能比的。即便西里有一天也能把自己搞成偏头痛,但他也没机会再因此而结识一个阿杉。

我和阿杉相识纯属偶然,阿杉是我的主治医生,我是阿杉的病人。我常年患有偏头痛,而且这偏头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在金矿上熬夜班熬出来的毛病,当时年轻,还不觉得有什么,这几年有了把年纪,偏头痛就时不时地找上门来,睡晚了会疼,想多了会疼,多少喝口酒,第二天醒来也会疼。而这一回,干脆疼得毫无来由。自打上回在西里的介绍下去过北京那家医院,听漂亮中略带点邪性的阿杉叮嘱过以后,我已经有些日子没碰过酒了,饮食有度,睡得早,起得也早,作息时间比以前规律了许多。难道是前几天淋雨的缘故?我琢磨着,既然搞不清楚原因,反正都是个疼,索性也不管了,就趿拉起拖鞋,起身从冰箱里搜出一听可乐,又去电脑桌的第二格抽屉里找烟和火机。

我后来才知道阿杉真名叫易杉,只是身边朋友们都喜欢喊她阿杉,易杉也就变成了阿杉。头一回见阿杉,我足足在路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,换了好几回公交和地铁。等到了医院,挂了神经内科的号,又排了近半个小时队才轮到自己就诊。谁知进去后,阿杉头也不抬,第一句话就是:“什么毛病?”我一路折腾,正一肚子气呢,听到这话顿时火了,张嘴就怼了一句:“我要知道什么毛病还花钱找你干嘛?”

阿杉抬起头,扫了我一眼,要过挂号单,询问了一些基本症状后,开出一张脑CT缴费单给我,让我去一楼收费处缴费,缴完费再去二楼CT室做检查,拿到结果再去找她。我看看时间不早了,担心上午做不完检查,就一路小跑着去缴费,然后又带着单据去往CT室。排队的间隙,我又想到西里的叨叨,在西里看来,这毛病纯粹是我自己作出来的。平时懒得锻炼,生活饮食又毫无规律可言,等到身体开始报警,有了这样那样的问题,还浑不在意。这些小问题看似不起眼,但如果不逐一解决,任由它们坠入时间的深渊,自由发酵和沉积,就会慢慢地织成一张巨网,造就难以突破的困境。这困境从来都不是虚无的,而是具体的、真实的,可能是偏头痛,也可能是神经衰弱。总之,它们现在细微而真切,像房子里的床铺、椅子、桌子,或者是桌子上的一只水杯,甚至,一只打火机,具体到不用睁眼,都能够一一触摸得到。

阿杉是个无法轻易触摸到的例外,可能是长久从医养成的习惯,她的问询总是简单、直接,如匕首一般,每一句都闪动着冷冽的光芒,直达病灶。她做事干练,微胖的手指飞快地划过键盘,一纸处方就开好了。我仔细端详过她好几回,看上去约摸三十上下的年纪,短发,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圆框眼镜,皮肤略显黝黑,却紧致,脸上始终流露着某种似乎永远也不会犯错的自信神态。但阿杉还是犯错了,在我身上,在我第三回找她做检查的时候——阿杉开了两张一模一样的CT单给我。我像是从一台运转精密的机器身上终于发现了破绽一般,突地站起来,甩了甩单子。

“同一天需要做两次CT吗?”

“哦,可能是开错了。”

阿杉麻利地从我手中抽回一张单子,尴尬地笑了笑。我原本等着阿杉着急起来,希望看到她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变得慌乱,但她并没有让我如愿,临出门的时候,又叮嘱了一句:“作息时间一定要规律。”

这个女人有点意思,我在心底悄声嘀咕着。等拿到CT报告单再去找她时,我厚着脸皮,以方便沟通治疗为由,要了她的电话和微信。

火车穿过几条隧道,长蛇一般在山间穿行。正是午后时分,隔着车窗和窗帘透到座位上的光线时明时暗。车速越来越快了,我知道,绵延的山区已经被远远地甩在我们身后了。西里还在喝酒,脚下已摆了五六只空瓶子。和我不同,西里越喝越显得思路清晰,他见我讲到要了阿杉的电话和微信就不言语了,催促道: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,谁知道后来会怎么样呢。生活充满了变数,我们都不过是暂时坐在火车上的乘客,谁知道旅途会有多久,谁又知道终点站是哪里呢?”我正对着窗外发呆,一时没反应过来西里的这个后来指向什么,潜意识里,我的确对我和阿杉的感情充满了不确定性,一个医生,一个病人,究竟该不该开始这样一段感情呢?

“我所说的后来,意思是,你们怎么就搞到一起了呢?”西里喝了一口酒,不满地嘟囔着。

“搞,多难听啊,亏你还是个诗人。”我剜了西里一眼,不再搭理他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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