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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海记

时间:2023-04-12 01:26:13

◇沙爽

天空灰蓝,浪花翻涌出大海深处的混沌和黑暗。我将牵引绳的末端套到手腕上,小心地拉开宠物包的拉链。如此谨小慎微其实并无必要,当宠物包在水泥堤上摊开成一个平面,塔扭过头,向身后的大海瞥了一眼,当即抿紧耳朵,将身体更低地伏下去,好像要同身下的水泥长到一起。海风一波一波吹来,搅乱了它背部和腹侧的橘色斑纹。

我抱起塔,指给它看海上夕阳。没有落霞流溢,夕阳只是一团边缘模糊的白光。塔把头拱进我的颈窝里,身体紧缩,平日里的神气活现一扫而光。

意识到它在害怕,我把它抱到旁边的草地上,与海堤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拉开一段距离。青草的气息略微稀释了它的恐惧,它半屈着腿,迟疑地向前探索了几步,随即返回来紧贴在我的腿边。几只小小的蚂蚱从草丛里惊跳而起,隐没进旁边的灌木丛中。若是在往日,塔一定会兴奋地警觉起来,随时准备施展掠食者的高超技艺,但是此刻,它失魂落魄的模样令人生怜。

“猫的祖先生活在沙漠里,所以猫天生就不喜欢水。尽量不要带猫去海边或湖边,猫会紧张,甚至产生应激。”

友人的这句告诫迟来了几天。我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,竟然会带一只猫去看海?

但是,关于看海,这并不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。

那年夏天,我妹妹沙琳从深圳回来休假,我和她到盖州给外祖父扫墓。沙琳问我:要不,咱们去海边住上一晚,明天早上看日出?

于是我们跑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,去北海。

这世上大约有无数个叫北海的地方,而位于辽东湾东岸的这个北海,与我们的老家郑屯之间,只隔着一道山梁。这座高仅二百余米的鹤阳山,是我童年的梦幻乐园。有许多次,我爬到山顶上,眺望山那边的世界:一片苍茫的、无边无际的浅蓝。没有人告诉我,那里是一片大水,名字叫海洋。灿烂的黄花在我脚下摇曳,但是我无法触碰到它们——山的西麓是一面几近垂直的陡坡。

鹤阳山的山腰有一座山洞,我一直以为它是天然形成,后来才知道是在冷战时期挖凿的防空洞。有一次,祖母带着我,和村中的几个女人一起去北海那边看戏。戏是演给海龙王看的,周围的四里八乡都跟着龙王沾了光。女人们事先商量好,要抄近路从山洞穿过去。但进了洞没多远,几支手电筒的微光就被浓重的黑暗吞噬殆尽。女人们大声说笑着为彼此壮胆,突然,走在前面的郑三婶尖叫起来:“长虫!有长虫!”大家跌跌撞撞跑出山洞,有人问三婶:“真有长虫?你看着了?”三婶说:“从我脚背上爬过去了,凉飕飕的。哎呀妈,吓死个人!”我低头去看三婶穿着颜料凉鞋的脚,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。另一个女人说:“原来手电筒在山洞里真没有用啊!”她们互相埋怨着没准备火把,因为听说进山洞只有火把才管用。

在去往北海的出租车上,我对沙琳说起这些,而她的表情,像是在听一个几百年前的流言。离开郑屯时,沙琳只有两岁,她不记得郑三婶,对那个神秘的山洞也一无所知。

到达北海时已是黄昏,我们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来,草草吃过晚饭,便踏着夜色前往海滩。半路上,遇见一个游泳回来的男人,那人将通往海滩的小路指给我们看,又好奇地问一句:“都没人了,水凉没法下去——你们这时候去干啥?”

沙琳说:“我们不下水,去等月亮升上来。”

男人愣了一愣,突然仰头哈哈笑了两声。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,大踏步走开了。

海风沁凉,我们把带来的浴巾裹到身上,望着黑黢黢的海面,一心一意,等待着海上升明月。

沙琳说,在深圳,她也曾与几个朋友一起到海边喝酒、看月亮。几个朋友笑笑闹闹地碰杯,但她觉得,每个人好像都很孤单。

“还是这样好,安安静静的,我喜欢。”她说。

我说,我也这样想。

“咦,那是什么?”沙琳指着几米远外的海面。

海水漆黑,间或荡漾着零星模糊的反光。在这无边的深黑之中,隐隐浮现出一小块更深的暗影,仿佛它吸收了落在它身上的所有光线,将它们消融、折断、隐匿,像回声殒落于深渊。

恐惧一定是这样的东西:它可以在心与心之间以光速传递。几乎是同时,我和沙琳惊叫出声,从沙滩上直跳起来,一连向后退了几米远。那团暗影在动,激起一片哗哗的水声。是个夜泳的人,或许他一直安静地漂浮在海面上,享受着海水的拥抱和笼罩在眼前的无垠星空,而海浪却不断地将他向岸边推送,一直推送到两个陌生女人的惊惶之中。水声里,他淡然立起身来,一言不发地踏上了通往渔村的小路。

惊魂甫定,我和沙琳望向他的背影,我想沙琳一定想说“这人真怪”,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出来——在扭过头去的瞬间,我们看见了月亮。

原来月亮早已升起来了,一轮圆圆的、橙黄色的朗月,就在我们身后,在鹤阳山倒塌的明代烽火台的上方。它那么大,像一只淡墨洇染的印象派画盘。我们愣愣地对着它看了好一会儿,突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,一直笑弯了腰,笑得捂着肚子蹲下去,最后索性盘腿坐在沙滩上。

那么明天还要早起看日出吗?哈哈哈,简直要笑死了。

怪不得先前那个男人听我们说要看月亮,笑得那么响。

多年以后,我与几个朋友坐在海边的沙滩上,又讲起这桩糗事。那时候是秋天,在渤海湾西岸。中秋的月亮从海面上升起来了,大而皎白的一轮,在海面上铺下一条银光闪耀的天路,是给海中的精灵准备的吧。这时候,非常适合有白衣翩翩的仙子凌波起舞,或者至少该有什么奇迹发生。我在海滩上走来走去,但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寻找什么。清凉的海浪拍打着我的脚踝,它从遥远的对岸赶来,捎来了北海老家的问候。然后我在朋友们的身边坐了下来,一边讲这个笑话,一边想,沙琳是不是也这样自嘲地笑着,对她的朋友们讲起这件往事?那一年,我二十九岁,沙琳二十三岁。我们这习惯于脚踏实地的两姐妹,在那个短暂的假日,是什么让我们同时丢掉了戒心,放走了一只梦幻的小兽?而且,在此后的岁月中,那一轮从郑屯老家的山上升起来的月亮,就一直悬挂在那儿,照亮了我们来时的路。

那一年,阿玫从海城来营口看我,同时也是道别——她终于要结束数年的爱情长跑,准备去北京与男友完婚了。

“爱一个人的感觉,真是强烈啊。”陪着我在厨房择菜的时候,她说。

对阿玫这样一个极度内向的女生来说,这一句感叹简直石破天惊。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腔。

我和阿玫是在文学院的青年作家班里认识的。我们205室住了四名女生,另外两位毕业后就失去了联系。只有我和阿玫,时不时的,总要互相通报一下各自的情况。

在作家班学习期间,我正式学会了上网,学会了五笔打字。我一边背口诀一边在键盘上找字根的时候,阿玫就在旁边陪着,遇到我打不出来的字,需要她随时出手相帮。她说她最初离家打工,就是在满洲里的一家复印社做打字员。

“知道不?专业打字员每分钟要打一百六十个字才行。”她告诉我。

“你能打到那么多?”

“当然啊!”她很得意。

从早晨忙到中午,我总算打出了自己的两段文章,兴致正浓,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电脑键盘。阿玫只好从食堂替我把饭菜带回来。

“还记得吗?你刚吃了一口就哇哇大叫:‘这么辣!你想辣死我啊!’”

“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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